她初次来到这个远镇,正值豆蔻年华。
梳着立整的麻花鞭子,素花的连衣裙。斜背着背包,墨绿色的条纹,粗糙的棉布质地。
手里纂着母亲临行前的照片和遗书,眼神里的清澈没有杂念。
经过一段从北到南的迁徙,她站在站台上抬起头,初次抵达的印象,是四月南方的雨季,阴霾的天空以及白色的飞鸟。
她在等,等可以把她接走的人。她一直在等,没有焦虑,没有恐惧。人流一点一点散去。她依旧站在原地。高架旁有大棵的木棉,姿态仿若戎装的卫士。没有一粒嫩绿叶片,周身找不到任何柔软的线条,硕大鲜红的花朵,就像冬日暖阳里相互依偎着栖息耳语的红色鸟群,缀满褐色的枝头,骄矜兀自热闹和盛放。
她觉得自己只是一株独守谜底的水草,静静的在舞动的海潮里唱无人能懂的歌,不知道明天海水的颜色和鱼群前往的方向。她只是专心的做着水草不断唱着自己的歌。
接她的人终于在暮色降临的时候到来。他是个干净的少年,眉宇间流动着清澈的忧伤,干净的白衬衫,兜子里揣着一支横笛。他唤她的名字,依照。由于他的口音中带有浓重的南方味道,她依旧觉得这样的发音陌生而又生涩。但是却似乎在心里臆想过这样的场景。
黄昏暮色,时光静止,相对无言。
她坐在他的单车上,看着这阡陌的田间小路,麦子绿油油的生长,油菜花在氤氲的烟雨中不那么耀眼,反倒让人觉得温情长久。雨水使她的脸颊湿润微痒。她间隙用手擦拭眼角的朦胧。他们不说,一路上都没有。只是在一个巷子口的转角处,他告诉她,到了。
她停在巷子的入口。身边的古井附生着苔藓,伶仃的浮草开出无色的花。她感知着脚下的青石路,就如同她要重新感知这里的人和事,传统以及习俗。巷子尽头,就是她的终点,宽敞气派的四合院。朱门石桥。是有别于都市高楼的雅致。她躲在大门后,仰望门上的红灯笼,以及春节后陈旧的春联,墨迹散开的古旧。外祖母出来迎接她,唤她依照。她迈过门槛,站在石阶上低眉浅笑。她似乎依稀感觉的到,母亲年少时也是如此娴静的女子,素面倾城,沉默寡言。
外祖母甚至没有提及母亲的病故,只是一一认识过后,从舅舅到姨妈,便给她安排房间歇息。在如今的年代,这是个庞大的家族。人员众多繁杂。她也是履行了过程,身边的兄长弟妹都对这个新鲜的事物充满了好奇,比如她的来历,她的年龄,她的处境。只是她的内心已经绝了来路,自有蹊径。最后一个被介绍给他认识的,是那个接他回家的男孩子。外祖母说,这个是你三舅家的表哥,清泽。
那一夜的雨,一直持续淅沥,带来安宁没有伤感,一切早已经过去了。临睡之前,她想,大雨过后,明天的木棉是否还能够保有最后一抹坚韧的红色呢?
她突然想起她的母亲,那时她应该是穿着已经有些发旧的棉袄,深蓝色,有细碎的印花,肿瘤医院。大风里的脸红彤彤的。脖子上是那条绿色的有黄色小格子的围巾。长长的麻花辫子已经粗糙,却依然透露着青春的美丽。那时候,年轻的她,依然还是那么苗条结实,充满了生命的活力。虽然曾经刚烈骄傲的女子,在生活的磨砺和时光的变迁里,已然成为一个家庭里温顺、宽容而勤劳的妻子和母亲。
属于一个人儿时欢天喜地的情绪,单纯的,平凡的,甚至是贫乏的,被父母当众宠爱的荣耀和小幸福,对于你,一直都是那么奢侈的事情。所以,许多许多年过去了,甚至是在此刻,都似乎犹在眼前,历历浮现。他们各自青春的容颜,她绿色的格子围巾,还有他一贯的木纳和沉默。
屋檐下的雨滴,淅淅沥沥的入梦。在梦中她依旧是羞赧的站在朱门外,低眉浅笑。她听到他在唤她,依照。
依照。依照。
她的小镇时光,就这样匆匆来临。此刻,身处遥远异乡的她,每念及此,盛满恐惧和愧疚的心痛感,便猝不及防铺天盖地地淹没了过来。时光这样千山万水地轮回,究竟什么才能够拯救这年少时的缺失呢?
附记:
木棉:木棉科。木棉属。落叶乔木。又名红棉、英雄树、攀枝花、斑芝棉、斑芝树、攀枝。树形高大,雄壮魁梧,枝干舒展,花红如血,硕大如杯,盛开时未生一叶,远观似一团团在枝头尽情燃烧欢快跳跃的火苗,极有气势。内涵及象征:热烈。勇敢。爱情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