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物平等,物竞天择。树有生的权利,也有生存的能力。只要有土、有水、有阳光,树木就生长,就繁衍。专家说每一平方米土壤中就有上万粒植物的种子,每一棵树下能共生150种植物。它们为大地所厚爱,为雨露所滋润,在阳光下成长。
但是树却常为人所抛弃。本来人类是从森林中走来,森林是人的家。遗憾的是,正如社会上有对老人的虐待,也有对老树、古树的遗弃。所幸,爱心不绝,在我对古树的探访中,竟意外地发现了一处古树养老院。园子的主人叫王相泽,是烟台市莱山区的一名企业家。他生在农村,小时家有大树,粗如圆桌,绿荫满院。那是童年最美好的记忆,也种下了永远的爱树情结。他大慈大悲,爱吾老以及树之老,企业稍有余钱便开始收养古树。
那天在园子里,我边走边听他讲救死扶伤收养古树的故事。十八年前的一天,他到外地出差,车子在公路上走,远处正在开山取石,山上隐隐有树。他就绕路来到山下,一棵从未见过的大树有合抱之粗,满树白花,灿若霜雪,屹立于石崖之畔。那粗壮的老根如老人青筋暴突的手指,正顽强地插入石缝,抓住每一处可借力存身的石块。但是脚下炮声隆隆,烟尘已经淹上树身,窒息着它的绿叶白花。眼看就要地动山摇,仆身倒地。此地名黄巢关,据传当年黄巢起义曾驻兵于此,还在树上拴过马。王相泽上去说:“反正你们要开山,这棵树也存不住了,不如卖给我。”结果他花了6000元把树带回了家。后来一查,是棵毛梾树,山茱萸科,果可榨油,木质极硬,传说孔子周游列国时就用这树做车梁,所以又名车梁木。现在这棵老树就舒舒服服地挺立在园中的一个小坡上,正时交6月,序属初夏,满树白花笑得十分灿烂。老王收树有几条规矩。一不收山上野生的大树,二不收正常生长的树,三不收小树。反正一个原则:不干预树的正常生活。他只扶孤助老,做绿色慈善。
人总是看重现实的物质利益,而树却不同,它除了供人物质享受外还帮人记录历史、寄托精神。可惜我们目光太浅,只讲实用,对树用之则植,不用则弃。园中有一棵柿子树十分惹眼,浑身堆满大大小小的疙瘩,像一个长满老年斑的老人。它来自陕西,树上的瘤体是一种病,主人早已将它遗弃。老王收来后仔细调理,现在树头已发出三尺长的新枝,去年又重新结果,挂满了一树的红灯笼。疙瘩树身倒显得更加古拙可爱。在园子里我看到一棵刚移来的老槐,根下一抔新土,通身还缠着保湿的薄膜,但是树顶已绽出嫩绿的新枝。老王说:“附近有个社区正在改造,我四年前就盯上这棵树了,15米高,通体溜直,这在刺槐中实在少见。你看,刚到,还没挂牌呢。”这园中的每一棵树都有一块身份牌,注明树名、科属、树龄、何年何月移自何处。王相泽的爱树之心早已超出市界、省界,名声在外,于是常有热心人来给他通报树情。一次某司机告诉他某村有遗弃之树,他急去察访。只见一处院内有两棵三百年的老紫薇,墙颓草长,满目荒凉。一棵已经枯死,还有一棵也被垃圾埋到半腰,奄奄一息。经辨认树下废弃的井台和井石上的刻字,知道这是一处高家的旧祠堂。但现在村里已无一人姓高,高家祖上早不知迁居何处。他找到村委会,谈好3000元的价格。他人和树还未离村,就听见村主任在大喇叭上喊话:“各家派人到村委会来领钱,每户10元。”这真是物有其值,所见不同。紫薇,又名百日红。杆粉白,叶翠绿,花朵繁密,娇红明艳,百日不谢,向为名花奇树。现在这棵紫薇成了老王的镇园之宝。每有客来必领至树下,奇树共欣赏,花好相与析。
在园中看树是一道风景,听老王讲育树经更是一种享受。他说移树最怕露根透气,所以每移之时必先将树根蘸满泥沙各半的糊浆,再小心培土。对有的树则要在外围斩根一次,如是三年,为的是刺激新根的生长。别人移大树要剃树冠,他却尽量不剃,免伤元气。他指给我看两行对比的樱花树,那剃过头的竟十年不长,愈来愈瘦。但柳树移栽时则必须剃头。那年他从福建漳州买得两棵大榕树,时已入冬,车进山东界已飘起小雪。到家后他急挖一暖窖暂埋,唯留少许枝叶透气,又放进一个电热器加热。一过年就为它建了个20米高的保温大棚。现在这榕树气根如林,枝繁叶茂,一派南国风光。
我一生不知看过多少天然林、人工林、植物园,但还从未见过这样一座古树养老院。园内约有500多棵古树,有来自河南的乌桕、安徽的黄连、山西的皂角、陕西的苦楝、山东的木瓜……每棵树都是一本大书,在诉说着不同的经历。有一棵古槐交了钱正要拉树走人,老太太追了出来,说当年孙女有病,是在这树下烧香救命的,死活不放树走。有一棵树运来时在半路上受到刁难,他去找当地领导说情,这位领导反大受教育,下令加速绿化,保护古树,老树再不得出境。凡来到这里的树,或因修路,或因城建,或因兄弟分家,或因迁坟,各有各的故事。它们虽然都是被逼无奈,远走他乡,但来时都不忘随身带了自己的身份证——年轮,这是数百年来的活记录啊,是一部中国生态史、文化史。老王爱树,但并不小气。区里要建一座3000亩的大植物园,老王说,没有古树算什么植物园,顶多是个大苗圃。他张口就捐出了108棵古树。他爱吾园以及人之园,要让树文化普及,让更多的人爱树。
这个园子,我头天去了一次没有看够,第二天又去了一次,用手摸,用身子抱,用脸贴。我想如果黄巢地下有知,那迁居远走的高家有知,那些分家卖树的弟兄有悟,那些扩建城区的主政者们醒来,都能到这个园子里来走一走,他们一定会感恩老王在遥远的地方为他们本乡本族存了绵绵一脉。我能体会到老王的爱树之心。(梁衡)